女史・暗啞創世紀
       --讀黃碧雲小說

主持:陳柏言

時間:20120507

地點:百年306

 

〈失城〉

 

一、九七大限簡史

1840年,英國鴉片戰爭,清廷簽訂《南京條約》,割讓香港

1856年,英國趁太平天國之亂,興生「亞羅號事件」,發動「英法聯軍」,簽訂《北京條約》,清廷割讓九龍半島以南

1898年,英國以他國威脅香港為由,與清廷簽訂《展拓香港界址專條》,「租借」九龍半島的新界地區及附近水域約兩百多個島嶼,租期九十九年。(九七大限的塑成)

1982年,英國首相柴契爾夫人(1925-)和中國領導人鄧小平(1904-1997)正式就香港主權問題談判。

19849月,經過二十二輪的談判角力,中英兩國共同發表《中英聯合聲明》,明訂英國將於199771日起,結束英國對香港的主權與治權。

 --引自張貽婷:《當代香港文學的九七焦慮與都市性格的共振(1982-2007),2011630日,國立台北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論文

 

二、〈失城〉與費里尼的《甜蜜生活》關連

 

費里尼:《甜蜜生活》 La Dolce Vita1960

1、史坦彈奏的正是巴哈D小調風琴卡塔追憶曲

2、2:04-05:17

「最悲慘的生活,都好過在一切皆被精確計算好的,有組織社會保護的生活。」

「即使最可悲的生活,也好過一個封閉的人生」

「或許安寧只是深淵的另一面。」

3、57:251:01:40

「可能他是怕了,或許他怕他自己。」

4lo fei giubbetto a me delle mie case

《神曲》:佛羅倫斯的無名氏自殺的理由,意思是我把自己的家變成一架絞刑台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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言:那我們就從閒聊開始吧!今天要閱讀黃碧雲,題目訂為:「女史、暗啞、創世紀」,這是依照本次選的小說:〈失城〉、〈忿怒〉、〈七月流火〉來訂立的大標。

 

鄒:欸,我發現他好像都會用很多顏色的字,像〈失城〉就滿多的。我記得有藍色、黑色、白老鼠就白色,我不太清楚,讀不懂為什麼用那些顏色,線索好像沒有很多。還有像小說裡提到的巴哈的音樂,就是比較,可以讓人平靜的音樂,配上他殺人時候反差較大。

 

卜:回應鄒適齊一下,其實巴哈的音樂除了平靜,他也是恐怖的。因為他是均衡的,每個音都計算的好好,在拍點上,反而是很有壓迫感的東西。好像在說香港對他就是這樣一個環境,大家都一定要擠在同一個時間做一樣的事情,有點描寫這樣的感覺。

 

樸:〈失城〉中「不得不如此」這句話,讓我想及昆德拉《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》。印象中,《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》是用貝多芬的音樂而非巴哈,而「不得不如此」那句話在這本小說中是個主旋律,就它有時會認為外人看起來很愚蠢的舉動,卻是不得不如此的。像是《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》小說中,那個男生雖然很花心,但當他心愛的女生回到布拉格,布拉格已被蘇聯封鎖,他還是回去找他的情人。雖然後來他下場滿慘,但對他而言卻是不得不如此的,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子。如果從「不得不如此」來看〈失城〉,會發現很多時候覺得沒那麼慘,或有其他方式轉機,但在小說裡他卻不斷選擇到最壞的方式去讓自己的生命愈來愈悲慘。

 

軒:「不得不如此」給我的感覺,好像故事裡面的角色都非常努力的過生活,好像要脫逃某個命運,可能是貧窮或者一無所有的未來,想要生命過的更豐盛一點。但命運卻好似潛伏底下的東西,一直在糾纏著他們。小說裡反覆勾勒著人的「苦」可以苦到什麼程度,所以才會說是「不得不如此」。

 

熊:其實ppt上面提到的,有一些比較小的東西,好像是以對照、或者較具有視覺/感官效果的存在。例如大白老鼠的意象,就是用以對照陳路遠一家很消瘦的一群人;大白老鼠彷彿在啃噬著陳路遠一家人的養分,因為全家人都瘦瘦的。(言:小說中陳路遠是「青森」的,卻是通過詹克明的目光看見;陳路遠自述是,自己和大白老鼠一樣健康,而其他家人消瘦、患病。)網路上切入角度多,有人單從文本架構,有人則放進歷史脈絡之中,我也無法整理很清楚。我自己很疑惑的是,不知道陳路遠的苦從何而來;他一開始在加拿大的鄉下過得不好,到了城市也是,搬到三藩市也是。而後他獨自回到香港,擺脫了老婆、孩子,他還是覺得無法安寧。一家人又回到香港生活,無論如何,他不斷逃離城市、逃離很多東西的行為,不知道他到底要在哪得到安寧?只是為了把老婆孩子殺掉嗎?我在一篇評論中,看到有人認為這篇小說的推動者其實是趙眉,陳路遠雖是主要敘述者,但卻一直是個被動的角色,趙眉不斷為陳路遠做決定。陳路遠說不要生,趙眉說要生;陳路遠說不要住在香港,趙眉說要住在香港,趙眉一直在背後推動,陳路遠不得不把趙眉殺掉,那是陳路遠唯一做的決定。通篇小說,好像只是為了鋪陳陳路遠殺掉趙眉,可不知道這狀況會變成這樣子;初始狀況非常模糊,彷彿一開始就陷入了很糟糕的情況,也就是「不得不」那麼壞的困境。我懷疑這是否跟他們的歷史背景/觀點有關,從很久以前香港就「不得不」歸還回去,總有一天要回到動盪的局面,所有和平都是假象。加上黃碧雲的時代又離1997大限更近。感覺到大限已到的感覺,再怎麼也無法迴轉。我覺得很有趣的,是我在網路上看到一本關於也斯的專訪,也斯竟然將後殖民跟〈失城〉拿出來對舉,他認為黃碧雲這篇跟後殖民沒什麼關係,也太屌了吧?        〈失城〉是在97之後寫的吧?(言:94)哦,因為也斯說,97後也沒發生什麼事。黃碧雲好像把他講得太激烈了,但我覺得……啊,那也是也斯經過了才能這樣講啊。

 

偉:這篇就是黃碧雲圍繞在97大限、進退失據的感覺。小說中聚焦陳路遠想逃離香港,他對香港沒有自信心,就在國外漂泊,隨著自我的成長、心路歷程,發現心理層面已經連性愛……等等,都無法解脫的情況,最後只能殺光所有人,自我毀滅。我覺得這是一種非常暴烈的、屬於香港人那樣通過自我毀滅,以達精神層面的某種解脫吧?有論者說,黃碧雲開啟了「失城」文學,這整篇出來後就圍繞著97大限,像陳果的一些電影(筆者按:九七三部曲-包括《香港製造》、《去年煙花特別多》、《細路祥》)。

 

卜:我想回應一下楚然剛剛講的,以及《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》,我覺得完全不一樣欸。他曾說一句德文,講了一兩頁;他說的是小說裡的主角很有決心的在處理一件事情,他覺得一定要這樣子做,是從內心出發的。我覺得〈失城〉講的,是事情「已經發生」了,事情就剛好這樣子,然後就繼續下去了。陳路遠反而是不斷被推著走的,就如香港一樣……,跟香港一樣,沒有自己的意志,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改變這一切。

 

郭:我剛開始也注意到顏色的字,這篇好多顏色。她是分成兩個段落,前面跟後面使用的顏色不太一樣。就前面是藍色、紫色、黑色,是比較重的顏色,我覺得他是籠罩在無法離開、無法逃脫的氛圍裡;後面不算顏色出現很多,但最後色調突然轉為粉紅色和白色,感覺比較呆呆的、假假的快樂,並不真實。第二個是我覺得這篇有一個大故事(陳路遠與趙眉一家)、小故事(伊雲斯和兒子)。但小的那個故事真的有點小,而且情節較普通;就是父親位高權重,疏於照顧,而使兒子生活過得很差。可我覺得大、小故事,最後總督遞出辭呈,也將離開香港,應該會返回英國吧?兩則要表達的都是無處安身的概念。

 

樸:我想要再回應一下《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》,我認為這兩件事不能分開來的。〈失城〉還是有做一些掙扎,並非全然被動,雖然他們做的任何選擇都無法安心。《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》那一頁雖提到他們是自動自發去做,卻仍可窺見他們仍受到許多事物拖累,他看起來是一定要這樣做,但其實是「不得不如此」。另外,我想再延伸一下珈妏講的,主線、支線的問題。我覺得,這兩篇都是毀壞自己的家人,只是方式不太一樣。雖然可以說把責任都推給家人,很偷懶,但一個是不去管,結果家壞掉;一個則是父親主動毀壞這個家,我覺得主因素都是父親。但這二者大家的道德判斷卻是不太一樣的,譬如我們可能會譴責陳路遠的殺人,然那個警官很多時候都是自己懺悔,他者卻是漠不關心的。兩人都帶來毀滅,只是方式上的不同。

 

卜:我想到珈妏提到後面那個假假呆呆的快樂,讓人想到希區考克的電影,常常在光鮮亮麗的色彩鏡頭下發生最可怕的事情。我覺得黃碧雲在這方面很強大,她寫「生命真是好」的地方,最感到恐怖,彷彿在諷刺大家把世界看的那樣子,是把它放在廣告上、吃著蛋糕之類的,而大家其實都是很可怕的。黃碧雲小說裡的人物都好渺小、好渺小,看完之後會陷入無法樂觀的情緒之中。

 

熊:回應一下楚然,我覺得父子之間的關係,除了用倫理來看,還應該用殖民的觀點來看。伊雲斯會對家人忽略,小說有提到他是個殖民者,他把心思放在殖民地上面,無法顧及他的家人;而陳路遠則是即使如何逃離,都無法離開「那個地方」。九七大限,是無論逃到哪裡都必須面對的問題,我覺得應該要回返時代背景檢驗。

 

楚:我覺得殖民地與被殖民者,也有一種照顧與被照顧的關係。

 

鄒:我想要講小說中的三個男性,都有屬於他們自己的音樂。像詹克明是爵士樂Kenny G.,是比自由、不受限制的。而陳路遠是巴哈,則暗示了他一個蘿蔔一個坑,在他該有的位置上面。伊雲斯有寫到韓德爾,他是放給陳路遠聽的,像是殖民者把安撫的手伸向被殖民者的角色。我覺得音樂也是這部小說的重要意象。

 

軒:回應楚然。我發現小說中陳路遠、詹克明、伊雲斯都有兒子,可陳路遠是把子嗣都殺死,而伊雲斯是放爛,詹則喜歡自己的呆兒子。可我覺得兒子彷彿又是延續未來的、卻都是被毀棄而失去希望的。像詹就說:「生了也不錯,死了就更好」。而趙眉在文本中好像是想要延續那些希望,陳路遠卻一直去抑制他。

 

言:回應一下珈妏。在小說的最後,「我們的孩子果真是個癡呆孩子,不大哭……」董啟章的讀書札記寫到,這裡是他覺得最可怕之處,「不忍卒睹」;就像剛剛撥放的《甜蜜生活》,是在糖衣假象下的死亡核心。另楚然提到的,父親對自我家庭的「歸咎」;在薩依德《東方主義》講到,他用殖民地/殖民者的分別,是一個不斷二分的形式。他說這是一種投射性的認同,就是將自身比較不好的部分,投射於他者身上,讓他們承受自己的失敗,或者為這件事負責。這好像也是一種歸咎,殖民者把所有劣質的部分,都丟到被殖民者的身上,因此形成了不斷割裂、二分的狀態。

  那我們先來看一下其他論者的說法。熊剛剛提及的也斯的說法,很像我列舉的陶然〈一九九七之夜〉,他說:「這一切不過是種飄浮的心情罷了,一九九七不論是倒計時或正計時,不也是花香酒濃人常在?」(59)他們好像從一個對抗的姿態,變成了無可無不可的狀況。香港在後九七之後,他們還是要面對著自己的生計。就有論者提到,香港在九七回歸後,立即遇到亞洲的金融風暴,等於無須再思考什麼國族的問題,只能將關懷投注於經濟上,彷彿失去了自己的定位。雖然稱作「回歸」,是從殖民者手中解放,但其實是從英國,回歸到另一個更強權的統治之中。香港仍然是個半殖民的狀態,他們是沒有主權的;所以香港就像是一個不斷飄移的放逐者,猶如〈失城〉裡陳路遠這個角色。而董啟章的《地圖集》提及:「在地圖的閱讀中我們坐上了駛往過去的列車,有如巨浪淹至的將來面前,朝反方向與時間競賽,力求延遲現在的到臨。」香港作家會不斷通過懷舊,去對抗、延遲「現在」(一九九七)的到來。例如〈失城〉中的陳路遠,會不斷通過回憶與趙眉年輕時的生活,或者伊雲斯,他們都通過懷舊力抗一九九七的到來。

  黃碧雲在《後殖民誌.SPTS》寫到:「一個在北愛爾蘭執行任務的退役軍人,退役幾年後殺了他的鄰居。他說:他接受記者訪問,被問他為甚麼殺他。/他說:「我不知道為甚麼,他是我的鄰居。那天他見到我,說載我一程,我上了車。他走錯了路。我突然好憤怒,好憤怒,便殺了他。」(150)「我以為我寫的是希望與同情,結果我寫的是毀壞。但並非我本來的意思。」(151)小說裡不斷強調的其實是「愛」,例如他寫:「我好愛好愛我的家人,所以我幫他們做決定」但她最後做的決定,卻是將他們全部毀壞,我認為這是黃碧雲的寫作雛型。

  而若從後殖民的定位來看,黃碧雲在《後殖民誌》也寫:「我重新書寫過去,猶如叛逆之女。將他們的骨頭掘起,隨處攜帶,無所謂地,無所謂家。時常是客。或許後殖民書寫就是二次葬。」(176)「國家主義這回事,很頑固也很危險,可以團結也可以野蠻,以致我小心翼翼──我不知道,何家何國,我只知道凡野草叢生的地方,就是我的祖國。」(110)這可以連結吳爾芙說的:「女性無祖國」,讓我想到朱天心的眷村身分。有一次看到邱貴芬訪談她,朱天心提到,她曾看見一個政治家在電視上砲轟台灣的廟宇很醜,然後覺得建築很難看……,朱天心很羨慕這種人,她覺得若是以她的「外來身分」,可以表達對這塊土地的「不認同」,那麼那就是更自由的時代了。她認為「認同是必要的嗎?」土地的棲居不見得需要認同,正如女性何以必須「認同」既有的政治/空間?

  在此,我想再引述Mike Crang《文化地理學》中寫到阿多諾,關於「何謂德國人」的問答:阿多諾指出這個問題本身「預設了一個自主的集體實體--『德國人』--而其特徵隨之決定。我們可以連結到:什麼才是香港?或者我們可以說,那是人們對香港文化的想像。此處的「文化」,已是被形塑為一整體,賦予一種實質的;文化不再被視為物質與象徵實踐的結果,反而是這些實踐的原因

  另,王德威在《十二女色》序言中提及,〈失城〉這篇,是通過小說,將大限/回歸的不斷「寓言化」的。王德威認為,魯迅的「故」鄉正可對應「失」城;彷彿〈失城〉的陳路遠,他回到香港後,發現自己住的地方已不是他住的地方;「有就是沒有,失去就是復歸。」

  接著再回應熊的「大白老鼠」,我發現是在204頁提到,陳路遠在加拿大買了一隻大白老鼠,「只有我和大白老鼠最健康。」而其他如趙眉等家人,都是不斷生命的。陳路遠是通過這隻大白老鼠去尋找加拿大的記憶,雖然他回到了香港,這個他應最熟悉的「故鄉」,可加拿大的回憶卻仍不斷滲透他的現實。雖然陳路遠是很厭惡加拿大的,他認為那是一個「冰雪的牢籠」,卻還是不斷把它帶過來。我認為,陳路遠殺死了所有人,最後才殺死大白老鼠,這裡指涉的,彷彿是陳路遠的殺機或者絕望。就是那個想要殺死家人的意念,被他愈養愈肥,還把牠從加拿大帶來,最後才把牠「解放」。

  陳路遠他真正的專業應是建築師,但他在加拿大卻是「畫圖」的,是個文官或者繪圖匠;這個建築的職業,彷彿暗示著陳路遠想要建築香港「故鄉」的樣子,但他在外地只能擘畫地圖,只是一個平面的東西,而無法把它建築成一個完整的模樣。另,詹克明和愛玉的關係其實滿有趣的,詹克明在小說裡是開救護車「送生」的,而愛玉的職業卻是「送葬」;他們觀臨著生死的交纏,卻無論死生都同時是為了「生活」。

  而伊雲斯的妻子維利亞,背後刺青了一頭孔雀,這可以反溯伊雲斯為什麼不理他的兒子?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的老婆跑了。而他老婆維利亞離開的原因,就是因為伊雲斯勾搭上一個背後刺有孔雀的中國女子。這是一個「殖民者的觀看」,正如《東方主義》所言的「東方化東方」,已經東方女子,而又再經過孔雀刺青,則是更深層的文化投射。薩依德指出,殖民者會對殖民地投以一種「恆久性」、「整體性」的感受,西方人認為東方是永遠不會改變的,新的東方只是對舊東方的反叛。猶如〈失城〉裡背後的孔雀,以及她親手把孔雀刻在西方人的背上,這好像是一種強制性的政治意味。

  另小說裡有一小節提及「中國學生幼生打陳路遠孩子」的事件(200),我認為這裡也是一則國族的寓言。就是中國人壓迫香港人,雖然他們講的是同一種語言(中文),卻反而成為敵人;好像是他們認同/回歸後(無論是政治或者體制上的劃歸),鬥爭才真正開始。

 

〈忿怒〉

 

而黃碧雲說起「忿怒」,倒不像「忿怒」,反而更像是它反側面的「絕望」。「忿怒」是弱者自認遭到凌辱的狂亂與創傷,但它也可以是悲傷、放棄、以及對自己的不再抱有希望。小說裡敘述一群在社會下層苟活不幸的人,他們蒙受著人們的忿怒與不公不義,有人因此而自焚,最後寫到那個自我放棄而更加下墜的人物「九月」時,他全身整臉刺青。人人避若蛇蠍,被問到刺青痛不痛時,他答說:“不痛,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。他們是這樣的一種人,「如果還有世界,裡面已經沒有你」。他們的放棄遂變成了最深刻的「忿怒」。最恐怖的忿怒是一切的悲傷都歸向於自己。

  

         ──南方朔〈七罪世界的圖錄〉,收錄於黃碧雲《七宗罪》

 

 

熊:我可以講一下我的第一印象。其實「七宗罪」的東西在許多次文化都有出現。我覺得黃碧雲抽到很厲害的文字,是很多B級要素的組成,彷彿是B級片的愛好者/導演(笑)。她裡面會突然出現彷彿詩句,又不是,仿如吟唱的部分。記得之前讀李賀詩,他的音韻會突然改調,那表示他已脫離原來的異質/神話空間。黃碧雲的標楷體也給我那種感覺,例如最後火在少,例如她提及有些東西被破壞、形上的超越。我在思考他的忿怒不用「憤」而用「忿」,是不是談的是關於心?我在後面寫的註腳是:「無能接受、無法接受,只好把它清空。」因為她這邊寫的是一個垃圾堆般的貧民窟。也就是,在現實社會競爭下,被刷下來、淘汰的人,只好把它們破壞掉,因為再也沒有辦法。或許這樣的破壞,是為了讓它回復到乾淨的狀態吧?

 

郭:我覺得這篇人物好多,且名字超怪的!她的文字很特別,例如她心裡想的是一段,而外在描述又是一段,卻都是混合在一起的。像那位垃圾婆的自我內心劇場,卻又快速轉移到彷彿外人的觀看;黃碧雲的文字非常奇怪,像是並未分段,就把所有文字串連在一起,沒有分隔、順序錯動(並不是一般的方法)。小說中的未夏很想照顧他的兩個弟弟(未秋、未冬),最後卻沒有盡責而失落了,只好把情感轉移到九月的身上。讀這篇和〈失城〉一樣,覺得裡面的人物都在極不快樂與掙扎當中。〈失城〉是通過殺死家人,清除那些不快樂;但〈忿怒〉卻像是沒有出口,仍是一團骯髒混亂的樣子。

 

卜:我覺得珈妏說到文字沒有分行那裡,可以看74頁那段,應該是最明顯的,沒幾個字就一個句點。很像是我喜歡的音樂家德布希,因為德布希每個音都是違反格律的,別人以為他是隨便彈一彈,不知道怎樣就很好聽(笑)。可其實他是有內在邏輯的,我覺得黃碧雲就是這個樣子,她很有有套想法,別人聽不懂而已,就以為她是隨便寫一寫。我覺得有段在講話,後面有背景合唱團合音的感覺,就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地方。感覺很有戲劇的概念。

 

楚:很想把「阿雄仔去做一個跳樓動作」就很想把「動作」刪掉,不知道為什麼(笑)。其實我很好奇,她想表達怎麼樣的「忿怒」。例如有時候我們憤怒,是想傷害別人,把怒火投射到對方身上,可我在想,你到底想要做到什麼目的?是想把對方燒掉嗎?還是讓他感覺到你的怒氣,然後跟你道歉?我看到這裡的忿怒,就好像把七宗罪的「忿怒」能量值開到最大,顧不得投射目標,就把一切燒得一乾二淨。

 

鄒:我其實最喜歡這篇。我覺得「忿怒」就是每個人都想燒掉什麼東西,卻沒有東西讓他燒,未夏就把自己燒掉了。她這篇其實都是對話,把引號都刪掉了,就感覺很像眾聲喧嘩、很吵鬧的感覺,有用對話營造出「熱」。我發現文本中的九月,他彷彿沒什麼感情。他第一句話就是:「你怎麼沒死掉呢?」我覺得很脫離忿怒的感覺;他最後又說了「不痛了」,比較像「冷」,不知是否暗示著天氣轉涼,所以叫九月。

 

熊:我想講一下九月跟未夏、未秋、未冬三兄弟的關係。他們的名字都是「未」,是即將到達某個狀況,但其未來卻已經都失去了獨特性。他們雖然是一個個不完整的狀態,卻也沒有未來性,那都是被注定好的了。可是九月他是一個獨立的月份,已經脫離季節,他在夏秋之際,並不會直接給人某種特定的屬性。他剛好卡在曖昧的地方,所以就獨立出來了。小說有寫到,他最後和世界隔絕,也就是成為了單獨的客體。另外,這篇還讓我想到話本小說課時讀的〈杜十娘怒沉百寶箱〉,那個「怒」是由上往下的、「憤」則是由下對上的,可這邊並沒有憂憤的憤。這邊給我感覺,是有點超脫這兩個概念,好像不能用「生氣」(angry),因為他是憤怒(Wrath)──沒辦法說他是因為生氣,所以自焚;我覺得是蓄積了太多東西,必須被清理,然最後還是到了覆滅的終點,最後一口氣爆發出來,正是為了其他地方的完成。如小說中寫的「毀滅以完成」,正如未夏自焚後,九月就完成了。

 

鄒:我發現這篇也有用三個主要顏色,是藍色、綠色跟黑色;其實我不太懂,但我有圈出來啦。例如藍劉玉寶、黴菌發綠、藍天酒吧、藍星、綠門漆成黑色、黑麵包。

 

言:這篇我也是滿喜歡的。女作家奧茲(Joyce Carol Oates)在《死罪》(Deadly Sins)一書中,在神學傳統的七宗罪外,又補加了一條第八宗罪:「絕望」(Despair)。南方朔在講這篇時,就說黃碧雲寫的反倒不是憤怒,而是絕望;他說:「他們的放棄遂變成了最深刻的「忿怒」。最恐怖的忿怒是一切的悲傷都歸向於自己。」正是因為完全的放棄/絕望,就導致了最後的自焚、九月的刺青。

  但或許正如熊講的,黃碧雲的《七宗罪》在乍看之下,其實往往是沒什麼相關的,黃碧雲要處理的,是比較形上且流動的心念。雖然楊照和南方朔都認為黃碧雲的《七宗罪》之核心主題就是第八罪「絕望」,但王德威〈溫柔與暴烈〉引匈牙利詩人斐多斐,認為:「絕望之為虛妄,正與希望相同」,黃碧雲之所以拒絕坐實這最後的死罪,正在於她對罪本身曖昧性的堅持:她的作品不能習以為常的倫理邏輯來詮釋。黃碧雲其實是要從邊緣去寫,對中心的嘲諷與解構。我們可以從黃碧雲《後殖民誌》窺見她對「暴烈」的情感如何處理:「我時常說,溫柔與暴烈,並非裝飾性美文,修辭學的對比。我討厭裝飾性美文。溫柔與暴烈的意思是,如何以溫柔去包圍暴烈。不是征服,是包圍。不是操,是滿足。」(22

  回到文本中,未夏三兄弟的名字。未夏是夏天,他是相對容易憤怒的一個。且他是個所謂的「下等人」,就這一個故事其實就是一首下等人的悲歌吧。然後提到未秋的部分,都是以「涼」去講他,相對於熱,他的在涼快的大廈裡做上層高官的。而未冬,則是一個殺人犯、搶運鈔車的。而第二點,小說開場是從藍劉玉寶這個垃圾婆的角度切入,他其實是個很不重要的角色,屬於串場咖,可是其實很多事情都是她引起的。例如,她把死狗丟入未夏的家中。這裡寫得很像是一個主持人要上台了,介紹自己的名字藍劉玉寶。

  鄒適齊另有提到一個概念,是眾聲喧嘩,其實很像巴赫汀「廣場」的概念。廣場是個沒有中心的地方,什麼人都會有,但它是一個比較下層的空間,是用來對抗上層王權的存在,也是邊緣對抗中心的概念。可我反而覺得這篇〈忿怒〉,反而是對這件事有些絕望,沒有那麼浪漫的想像;就是邊緣真能擊潰中心嗎?邊緣最後還是只得自我毀滅。還有如珈妏講到的他人物很多的部分,這你跟袁瓊瓊有相同的困擾,她說讀黃碧雲的某些小說,會讓人覺得自己得到阿茲海默症。因為黃碧雲的轉場很快,且這篇小說用的是對話來呈現角色的關係、對應,她並不是那麼旁觀的,說我是你哥、你是我的情人之類的,所以必須自己畫一個人物脈絡圖,深入挖掘,所以讀她的小說有時還滿累的。

  例如熊好像認為有「你」「妳」人稱轉換錯誤之處,就是在瑪莉那裡,照理說瑪莉應該是女性,且是特種行業女子,文本中沒有太多線索,但我猜測她或許因性病而被媽媽桑踢出。也就是,瑪莉其實是個邊緣又邊緣的角色,連妓女界也無法忍受她的存在。但這個部分出現未夏在呼喚瑪莉時,同時出現「你」「妳」錯亂的狀況,我認為這並非黃碧雲的錯筆,而是暗示著未夏對九月進行的「雞姦」。瑪莉離開以後,九月成為未夏愛慾的投影,這或也可以解釋九月之所以如此冷淡、蕭索的原因。

  而自焚的部分,在74頁倒數第五句「九月便隨手拿起了一瓶未冬用的清潔油汙的酒精」,那瓶引火的酒精,其實是未冬的;也就是說,這個事件的結尾看似未夏的自焚,當然有自我的因素;然而事實上則肇因於九月的「行動」,而更大的癥結點,卻是未夏對於未冬的牽掛與無力。未冬將他心愛的狗交付給哥哥未夏,暗示的是自己將死於非命,或者可能被關,再也不見天日。然那隻象徵「最後信物」、「最後連繫」的狗,卻被七隻手殺掉了,也顯示未夏的路走到了盡頭。

  再來講一下九月這個人物,他其實是小說裡把自己放逐到最邊緣的人,正因為他是「最後留下來的人」。他是從這個自焚的震驚事件中,倖存下來的;他給予自己刺青,反而不像其他人努力或掙扎於恢復正常,而是把自己推向更邊緣的。這裡通過類似「黥面」的大規模刺青,彰顯了九月對自己的認同,已包括了所有的過去與「異常」,他自言「已經不痛了」、「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」了,就是他的倖存,反而成了一個比死亡更不堪的「無力感受」。

  最後,我們來看黃碧雲在《七宗罪驕傲》寫到的:「真理在人以外,人不過發現真理;還是真理是人所創造的?我以上帝的良心行事。我只能以人的智慧良知來審判。證人按著聖經發誓。什麼樣的證人都有:說謊的,虛妄的,同謀的,殺人的,偷竊的,作假見證的。她和他們按著聖經發誓,而上帝靜默無延。上帝之罪,在靜默無言。如果有七宗罪,上帝就有七種靜默。人在上帝的靜默之中惘惘爬行。」-──《七宗罪.驕傲》(226-227)黃碧雲寫:上帝之罪在於沉默,祂讓人類涉及七宗罪,而沉默不語。這個上帝或許並非聖潔的,而是命運、而是人性?「惘惘爬行」或許並非懲罰,有些人做了這些罪還是可以活得很好,黃碧雲只是把情況開到最極端;必須陳明的是,《七宗罪》呈現的「情況」並不見得是罪(或許她根本就如王德威說的,不願落實罪狀),而是人生的「處境」。

 

〈七月流火〉

言:「七月流火」出自《詩經.豳風.七月》篇,原詩如下:「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。春日載陽,有鳴倉庚。女執懿筐,遵彼微行,爰求柔桑。春日遲遲,采蘩祁祁。女心傷悲:殆及公子同歸?」「七月流火」指夏歷七月(相當於陽歷八月),「火」星下降,表示暑氣已退,寒氣將來。所以便有下文的「九月授衣」,夏歷九年就要開始准備御寒的衣服。重點是要澄清「七月流火」並非炎熱的意思,我覺得要講的大概是流動、過渡的那個模糊階段。

  這篇小說有人認為是真正的「無愛紀」,我認為小說中有段話是重點:「七個女子有同樣性格、同樣語言,以為處境與意志有所不同,其實不過有一,希望有一,幻滅有一,始有一,終有一。」 278)我把這篇小說定位為黃碧雲「九七」後的一個終結,也就是其後殖民書寫達到了「無愛」的階段性完成(當然,後來她仍出版《末日酒店》此看似從澳門這一香港的後殖民孿生兄弟為中心,事實上我以為她關注的點,已經不再那麼「執著」要抗爭什麼,甚至不再思及「重建」,僅存更華麗更淫頹的敗毀)。之所以會那麼說,是因黃碧雲在一九九九年出版的《烈女圖》中,急於幫香港立史,有論者即稱,此書是香港女子的《百年孤寂》。可她到了《無愛紀》,她即轉變為佛教所言空、無的狀態;我以為她所呈顯的各女子的美好與色敗,即是其消極的「終歸於一」。

 

鄒:我只讀到一個感覺:滿世遊蕩,走投無路。

 

穎:其實我很早就把三篇看完了,只是一直無法回去把三篇重看一次。這篇小說用詩經、女子去寫,原來感覺女子是花或純美的象徵,可是在此被汙染或墮落的感覺吧;其實沒有看得很懂。

 

楚:剛剛柏言說他把這篇砍了六十頁,我就釋然了。很像我看《去年在馬倫巴》,會想問:你在拍什麼?

 

熊:其實我覺得這三篇裡面,這篇是最成功的。另外兩篇我覺得有點……

,知道妳想表達什麼,可是也沒有特別什麼。這篇我覺得她已經梳理的很完整了,她的方式是讓我沒有疑慮的,我比較不會質疑她採取什麼東西。像她用《詩經》,我就覺得用得很聰明,因為《詩經》是中國先民們……純真的情愛嗎?這個東西用在這邊,我覺得用得很好。雖然人物很多,我也沒有詳細整理,至少能看懂這些人物是不斷轉生的,她將這些人物並列,但我不知道她想幹嘛。

  還有她所強調的「無」到底是一個……我看完很好奇,她為什麼要一直強調「無」?雖然她重點放在「無」,可又一直把東西丟出來,但也沒有真的歸於「無」,事情還是繼續下去,但好像東西越來越少了,直到無愛嗎?因為「無」這個概念其實很大,她卻把它寫的很小,讓我有所疑惑。

 

彥妏:我還滿喜歡她的文字的,怪的很有魅力;像261頁,「所有人都必須上演通俗劇……」很喜歡。正如柏言說,她的人物都很模糊,而且雖然她們有不同的際遇,但最後給我的感受,好像這些女人都是一樣的。我在想她的無愛到底是什麼?是失去愛以後的絕望嗎?這是否我一直在想的問題。

 

珈:我也有注意到她的文字很特別,但我比較在意她的長句很多欸。可能我平常講話比較慢的關係,我覺得講話應該要分隔分隔,可她會一口氣講完。然後覺得好長的句子。第二個是,我覺得她的人物名稱還滿奇妙的,有時候還會忽略過去;像第一句話就是了,「月迭」跟「遲遲」都會讓人以為是形容詞。

  再來則是,她的「無愛紀」彷彿是一個停滯的時空,因為她說:無所缺失、無所希冀,也沒什麼要回憶的,好像又什麼都可以。我覺得有點像中國古老神話,還在渾沌的時代,也沒有要開展什麼。

  最後則是想問:為什麼「希望有一」會跟佛教相關?我自己覺得比較像道教的概念。

 

熊:我想到我剛剛說的是什麼東西了。我剛在想她的「無」是意義的無嗎?她雖講無愛紀,但她好像把無跟愛分開了;她沒有把它放在一起討論,她的「無」好像指涉了其他事。「無」好像指的是意義的缺乏,像她不斷的轉生,好像不論遇到什麼事情結果還是一樣,也不會有什麼開轉。正因為不斷的重複、來到這個地方,卻沒有什麼事能改變的。她也說,正因為重複了,意義越來越少,最後抵達沒有。

 

欣穎:我想講一下「七」。因那時在看話本〈白娘子永鎮雷峰塔〉,它後面講到白蛇是被壓在七層寶塔之下,這讓我想及:因為剛剛有講到七是基督教的;不知道中國有沒有關於「七」的傳統?

 

言:回應一下珈妏的問題。其實我也不是很懂佛教啦,但我覺得黃碧雲的「無」,像是在所有都歸於一,所有都歸於無。這裡的一,我覺得不能就看做「有」,而是一種「匯合」的狀態。〈七月流火〉中的女子雖有百種樣貌,然最終都歸於一,而一將歸向哪裡?我認為,那就是無,那就是無愛。

  然後熊剛剛講到的,很像是范銘如的說法:「這個黑暗空間,也許是舞蹈、肉身,也許還是她不斷揚言「我不再相信」卻又屢屢回返的言語。」黑暗房間裡‧我在〉黃碧雲雖然不斷宣稱,她不相信歷史、不相信語言,但她還是不斷的歸返,重新回到言語之中構築。然後范銘如又說:「我不確定黃碧雲是否真能說服自己『如果我明白黑暗,我就明白光;練習不愛,就知道愛的可能。』」感覺黃碧雲的「無」,並不是什麼太辯證的東西,而就是「沒有」而已。她認為人的生存都是沒有意義、沒有價值的狀態。

  還有剛剛熊提到的轉生,可能要去看黃碧雲其他小說才會知道,她的小說人物是會不斷出現在各自的小說裡,像是趙眉、葉細細(這篇也有出現),像是破除了界限,在文本中竄動。有論者認為要把黃碧雲的小說全看過一遍,才能組合成一個大的長篇。像是260頁出現的「老周」突然出現,其實這裡我會想到這篇小說的連作〈桃花紅〉,其中的父親就叫作周秋梨,就是還神秘的。雖然這篇寫的是她的回憶,但那個從前卻彷彿前世。因為〈桃花紅〉那篇是七個姊妹圍繞著父親轉,這個關係我覺得滿有趣的。她的無愛,我們可以從〈無愛紀〉談到的:「愛之所以為愛,或許在乎缺失。──從不可得,因此思念終生。」(67)黃碧雲認為最痛苦的,不是生、不是死,而是「重複」。〈七月流火〉提到,她覺得死亡其實沒有什麼的,「死亡重複庸俗,人們漸漸忘懷」,死已經不重要的了,那麼生則更不重要了──她是反對某種論述的,有些人會把生或把死抬到最高,可黃碧雲覺得在生與死之中「惘惘爬行」,才是人真實面對的處境。當然,那也非重要的,那也是無意義的。

  讓人想及卡謬《薛西弗斯的神話》裡的破題:「只有一個哲學問題是真正嚴肅的,那就是自殺。」自殺,或反面而論:「為什麼要活」,是人必須窮盡一生去思考、去體會的問題。但在〈七月流火〉中,彷彿通過一種消極的態度,去反對這個「死」與「生」的論題;人真正的痛苦,該是「重複」,無論是生、是死,都是「重複」之下的一個小小環節罷了。

  另外討論她的小說文字、結構,為何都用如此破碎的語言?可以參照黃碧雲的《後殖民誌》:「女性主義對我來說,是溫柔啟示。對我的姊妹來說,是沉默而瑣碎的實踐。」她的後殖民思考,是反對革命的,因為「革命」這個概念,其實也是男性政治發展的一個必然結果;黃碧雲不願意回到男性語言(革命/陽剛/暴力),去對抗男性語言之下的體制。所以黃碧雲主張用溫柔去包覆暴烈的核心,她亦提到:「我從此出發,理解後殖民主義。對抗是一種革命情懷吧,但我時常想的,是革命之後。憤怒是那麼容易,知覺是人類努力改善生存處境的第一步。」憤怒(〈忿怒〉所涵攝的七個罪罰?)之後,還能做什麼呢?這是黃碧雲接下來的思索。王德威討論黃碧雲小說何以不斷重複出現同名同姓的人,他用了尼采永恆回歸的觀點:「小說家的創作自由成為讀者的束縛,因為我們不斷在新人物裡看到或想到她(他)們的前世今生。這些人物鬼魅似的現身、附身、複製、分化,而且不知所終。……但更不妨視為尼采式的『永劫回歸』--重複的重複,虛空的虛空。」在這一個尼采的「永劫回歸」的觀念中,劫就代表了「無」或「死」,萬物再怎麼循環,最後都是回歸到消失的狀態,他只是不斷重複的重複、虛空的虛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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