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博竹書《孔子詩論》初探
盧啟聰 製作
案: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一)》於二○○一年十一月正式出版以後,引起學界熱烈討論,其中〈孔子詩論〉論者尤多。諸家所論,同異紛陳,各申所見,幾近莫衷一是,然經過十餘年來討論,經過學者們傾注大量心力的研究,無論在釋文、簡序、分章、注解、體裁、作者、主旨、詮釋、義理……等各方面,均有一定成果,從而進一步揭示先秦《詩》學面貌,以及作為漢代《詩經》學的參考材料。關於《詩論》的作者問題,李學勤先生在〈詩論的體裁和作者〉一文中,認為「〈詩論〉非出孔子之手,也不像《論語》那樣直記孔子言行,而是孔門儒者所撰,內中多引孔子親說。」(見《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》,上海:上海書店出版社,2002年,頁54。)可知是篇既有引孔子之語,但更有孔門後學之申論,故而其書今標之以「孔子詩論」,實頗有商榷之處。據學者針對釋文、簡序、分章、注解等基礎問題釐清以後,可發現《詩論》之論詩,有其系統目的,故李學勤先生即認為「這篇《詩論》是有嚴密組織和中心主旨的論文。」然此問題於學者之間則有多種看法,尤其《詩論》之論詩是否存在一所謂「嚴密組織」,在簡序的排編上,則有一定疑義,故另有一說即謂《孔子詩論》題名應稱為「孔子論詩」。然僅從《詩論》各條之中,因簡冊脫迭,已難見其全貌,惟其論詩在方法及中心要旨方便即呈現頗有一致處之系統性,故仍稱作《孔子詩論》。
壹、上博竹書《孔子詩論》釋文整理
甲、內容選讀
……情,愛也。〈關雎〉之改[注一],則其思益矣。〈樛木〉之時,則以其祿也。〈漢廣〉之知,則知不可得也。〈鵲巢〉之歸,則離[注二]者(簡十一)[……][召]公也。〈綠衣〉之憂,思古人也。〈燕燕〉之情,以其獨也。」(簡十六)
[注一]「改」,馬承源釋為「怡」;李學勤、廖名春、李零釋為「改」;周鳯五釋為「媐」;范毓周釋為「妃」;王志平認為「改」讀為「逑」或「求」,因上古「改」為見母之部字,「逑」、「求」均為群母幽部字,聲韻相近,且〈關雎〉「君子好逑」、《鹽鐵論》〈執務〉「有求如〈關雎〉,好德如〈漢廣〉。朱孟庭認為釋「求」較能符合〈關雎〉篇「詠君子求淑女」之旨。張寶三以為綜觀諸簡之內容,當以釋「改」為宜。
[注二]「離」,周鳯五〈孔子詩論新釋文及注釋〉:「簡文從『走』、離省聲,原缺釋。按當讀為『儷』,匹也,偶也。其詩首章言『百兩御之』,迎親也;次章言『百兩將之』,送親也;迎送皆以百兩,則夫與婦身份相當,故謂之『儷』以美之也。」
〈關雎〉之改,〈樛木〉之時,〈漢廣〉之知,〈鵲巢〉之歸,〈甘棠〉之保[注一],〈綠衣〉之思,〈燕燕〉之情,曷?曰:重[注二]而皆賢於其初者也。
[注一]「報」,簡文作「保」,馬承源讀為「褒」,李零同。周鳯五、廖名春、張寶三、朱孟庭皆作「報」。周鳯五〈孔子詩論新釋文及注釋〉:「按,鄭箋:『國人被其德,說其化,思其人,敬其樹。』則當讀為『報』。報,答也。」
[注二]「重」,簡文作「童」,周鳯五:「當讀為『重』,重複也。簡文列舉〈關雎〉、〈樛木〉、〈漢廣〉、〈鵲巢〉、〈某棠〉、〈綠衣〉、〈燕燕〉七詩,皆連章複沓,反復言之,其情亦由淺而深,至於卒章而後止,所謂『重而皆賢於其初』是也。」張寶三
〈關雎〉,以色喻於禮[……](簡十)兩矣,其四章其四章則愉矣。以琴瑟之悅,擬好色之願;以鐘鼓之樂(簡十四)□□□□好,反納於禮,不亦能求乎?〈樛木〉,福斯在君子,不[……](簡十二)[……]可得,不攻不可能,不亦知恒乎?〈鵲巢〉出以百兩,不亦有儷乎?〈甘棠〉,(簡十三)[……]及其人,敬愛其樹,其報厚矣。甘棠之愛,以召公[……](簡十五)
案:李學勤〈詩論的體裁和作者〉將「情,愛也」至「以其獨也」一段,置於「甘棠之愛,以召公」後。李零則在「情,愛也」一段後插入其他數簡。此處分段依朱孟庭之析分。
孔子曰:〈宛丘〉,吾善之。〈猗嗟〉,吾喜之。〈鳲鳩〉,吾信之。〈文王〉,吾美之。〈清[廟]〉,吾敬之。〈烈文〉,吾悅[之](簡二一)〈宛丘〉曰:「洵有情,而無望」,吾善之。〈猗嗟〉曰:「四矢反,以禦亂」,吾喜之。〈鳲鳩〉曰:「其儀一兮,心如結也[注一]」,吾信之。〈文王〉曰:「文王在上,於昭于天」,吾美之。(簡二二)[〈清廟〉曰:「肅雝顯相,濟濟]多士,秉文之德」,吾敬之。〈烈文〉曰:「亡敬維人,丕顯維德。嗚呼!前王不忘」,吾悅之。(簡六)
[注一]「其儀一兮,心如結也」,原作「其義一氏,心如結也。」此據周鳯五改。
孔子曰:吾以〈葛覃〉得氏初之詩,民性固然,見其美必欲反其[本],夫葛之見歌也[注一],則以葉萋之故也;后稷之見貴也,則以文武之德也。吾以〈甘棠〉得宗廟之敬,民性固然,甚貴其人,必敬其位;悅其人,必好其所為,惡其人者亦然。[吾以](簡二四)[〈木瓜〉得]幣帛之不可去也,民性固然。其隱志必有以抒[注二]也。其言有所載而後內,或前之而後交,人不可干[注三]也。吾以〈杕杜〉得釂[注四][服](簡二十)[……]如此何?斯雀之矣。離其所愛,必曰:吾奚舍之?賓贈是已。(簡二七)
[注一]「見其美必欲反其[本]」句,馬承源原作「見其美,必欲反一本,夫葛之見歌也」案:「反」指反本溯源。李零認為斷句該為「見其美,必欲反,一本夫葛之見歌也。」
[注二]「俞」,簡文作「俞」,讀為「逾」。據李學勤〈詩論的體裁和作者〉改為「抒」,蓋隱志必要有所抒發之意。李零以為「俞」今讀為「輸」,「輸」有傾瀉之義,類似於「抒」。
[注三]「干」,簡文從角,干聲。周鳯五認為當讀為「干」。
[注四]「釂」,簡文作「雀」,李學勤釋為「爵」。周鳯五釋為「釂」,認為「此節所論與『幣帛』有關,疑當讀為『釂』。《說文》:『釂,飲酒盡也。』《禮記》〈曲禮〉:『長者舉,未釂』,鄭注:『盡爵曰釂。』」
乙、泛論《風》《雅》《頌》
曰:「《詩》其猶平門歟?賤民而逸之,其用心也將何如?曰《邦風》是也。民之有戚患也,上下之不和者,其用心將何如?(簡四)
案:李零「原文可能是說《國風》好像城之便門,得與四方往來,雖賤民亦可自由出入。」
[……]是也。又成功者何如?曰《頌》是也。」▌〈清廟〉王德也至矣,敬宗廟之禮,以為其本;「秉文之德」,以為其質;「肅雍(簡五)
案:李零「肅雍下疑脫一簡,作『顯相。……『帝謂文』。」
[……]時也,文王受命矣。《頌》,平德也,多言後,其樂安而屖,其歌紳而逖,其思深而遠至矣。《大雅》,盛德也,多言(簡二)
案:李零「多言下疑脫一簡,作『□,……。《小雅》,□德』。」
[……]也,多言難,而怨懟者也衰矣少矣。《邦風》其納物也,博觀人欲焉,大斂材焉,其言文,其聲善。」孔子曰:「唯能夫[……](簡三)
案:《詩序》與《詩論》論風、雅、頌多有出入,下以表列方式以述其異:
內容 |
詩論 |
詩序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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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 |
作用 |
其納物也博,觀人俗焉,大斂材焉(簡三)殘民而怨之,其用心也將何如?(簡四) |
上以風化下,下以風刺上,主文而譎諫,言之者無罪,聞之者足以戒。 |
特點 |
其言文,其聲善(簡三) |
(變風)發乎情,止乎禮義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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雅 |
作用 |
《大雅》,盛德也,多言(簡二)[小雅]多言難而怨悱者也(簡三)[小雅]民之有戚患也。上下之不和者,其用心也將何如?(簡四) |
言天下之事,形四方之風,謂之雅。雅者,正也,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。政有大小,故有小雅焉,有大雅焉。 |
特點 |
[小雅]衰矣,小矣!(簡三) |
雅者,正也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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頌 |
作用 |
旁德也,多言後(簡二)有成功者何如?(簡五) |
美盛德之形容,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。 |
特點 |
其樂安而遲,其歌申而尋,其思深而遠。至矣!(簡二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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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表見朱孟庭《詩經的多元闡釋》,臺北,文津出版社,2012年,頁34-35)
貳、《詩論》的論詩方式
據朱孟庭指出,《詩論》論詩有四大特色,分別為:概說詩旨、斷章取義、避重就實、述及本事。
(一)概說詩旨:
如「〈關雎〉之改,〈樛木〉之時,〈漢廣〉之知,〈鵲巢〉之歸,〈甘棠〉之保,〈綠衣〉之思,〈燕燕〉之情」一段,〈關雎〉旨在詠君子求淑女,故概其義為「求」,〈樛木〉旨在祝福君子多福祿,福祿之附於君子,猶葛藟之附於樛木,既得時,則纏繞之,故曰「時」,〈漢廣〉旨在詠男子追求遊女而不可得,知不可得則止,故曰「知」,〈鵲巢〉旨在詠女子出嫁,故曰「歸」,〈甘棠〉旨在描寫南國之人,感念公虎之德,故敬愛其所曾憩自之樹,以報其德,故曰「報」,〈綠衣〉為思念故人之詩,故曰「思」,〈燕燕〉當是國君送其妹適他國之詩,前三章全寫離別時傷痛之情,故曰「情」。可見《詩論》作者以言簡意賅的語言論述詩義。
(二)斷章取義
簡七:「懷爾明德」,曷?誠謂之也。「有命自天,命此文王」,誠命之也。信矣!孔子曰:此命也夫!文王雖欲已,得乎?此命也。
案:「懷爾明德」出自《大雅》〈皇矣〉篇七章「帝謂文王,予懷明德,不大聲以色,不長夏以革,不識不知,順帝之則。帝謂文王,詢爾仇方,同爾兄弟,以爾鉤援,與爾臨衝,以伐崇墉。」主要描述文王受天命而伐崇之事,然《詩論》斷章取義,由「懷爾明德」句借題發揮,即由天帝要求文王要和顏悅色、謙虛謹慎的告誡,以申明「謂(告誡)」之切實精神。「有命自天,命此文王」為《大雅》〈大明〉四章「有命自天,命此文王,于周于京。纘女維莘,長子維行。篤生武王,保右命爾,燮伐大商。」則是主要描寫太姒與文王為天入镹合,《詩論》由「有命自天,命此文王」句斷章取義,說明此乃「命」之精義,即肯定天命的存在,並進一步說明天命之不可違。
(三)避重就實
《詩論》觀詩的角度,多著眼於主要篇章的後二句,或後數句,或云興句以下實寫的部分。如〈關雎〉之求,即著眼在二章後二句「窈窕淑女,寤寐求之」;又言其「好色喻於禮」,肯定其所求之法,能反之以禮,即著眼於四、五章後二句「窈窕淑女,琴瑟友之」、「窈窕淑女,鐘鼓樂之」。如〈樛木〉得「時」、「福祿」,即該篇各章後兩句所云「樂只君子,福履綏(將/成)之」。言〈漢廣〉之「知」,「知不可得」,即一章三、四句「漢有遊女,不可求思」。
(四)述及本事:
簡二四:吾以〈甘棠〉得宗廟之敬,民性固然,甚貴其人,必敬其位;悅其人,必好其所為,惡其人者亦然。
案:〈甘棠〉通篇描寫南國之人,因思念召穆公虎之德,而愛其所曾憩息之樹的內容。春秋賦詩亦多傳其本事。如《左傳》〈襄公十四年〉「如周人之思召公焉,愛其〈甘棠〉。」〈定公九年〉:「《詩》云:『蔽芾甘棠,勿鬋勿伐,邵伯所茇。』思其人,猶愛其樹,況用其道,而不恤其人乎?」
參、《詩論》詮釋《詩》例舉偶:以〈關雎〉篇為例
竹書〈孔子詩論〉中有關〈關雎〉之簡文,約可分為五部分,即:
- 〈關雎〉之改,〈樛木〉之時,〈漢廣〉之知,〈鵲巢〉之歸,〈甘棠〉之報,〈綠衣〉之思,〈燕燕〉之情,曷?曰:動而皆賢於其初者也。(十簡上)
- 〈關雎〉,以色喻於禮。(十簡下)
- 〈關雎〉之改[注一],則其思益矣。(十一簡)
- □□□好,反納於禮,不亦能求乎?(十二簡)
- 兩矣,其四章則愉矣。以琴瑟之悅,擬好色之願;以鐘鼓之樂(十四簡)
肆、餘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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